厂房建设越是进展神速,鲍振中的压力就越大,他现在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。他一想到将来可能出现的局面,头皮就一阵阵地发麻。开发区要的是投资,是税收,是本地人口的就业,在大好形势下,政策是一路绿灯;施工方要工程款,要材料款,要进度,在资金到位的情况下,他们的劲头比当年大炼钢铁还要足。家里好不容易东拼西凑的两百万股金,他哆哆嗦嗦地投进了国印金泉,这下一步怎么走?这事情能不能成?他着实很忐忑。如果失败,注定血本无归,而且可以肯定,他老婆两眼喷出的怒火一定会将他化为灰烬。
自从上次跑到北京跟钱炳坤恳谈之后,鲍振中似乎找到了一点方向感。会谈结束,两人做了分工,钱炳坤负责跑文交所的批文,鲍振中负责找到二十个傻子,愿意将自己的邮票放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。钱炳坤一直鼓励他,说什么将梳子卖给秃子,将蜡烛卖给瞎子,这才是营销高手。鲍振中受此蛊惑,决定放手一搏。
帝都的夏季来得早,六月初的艳阳能从一个人的脸上榨出二两油,鲍振中坚持每天西装革履,手提笔记本,将去年参会的大邮商逐一拜访,以他的身份,邮商自然无法拒绝见面。每次都是对方哭着喊着要请客,酒足饭饱之后,免不了歌厅酒吧或富侨良子,好不容易消停下来谈到正事,邮商们都困倦了,几句话说不上,小呼噜均匀地传过来。
有一位邮商终于答应他在茶楼见面,鲍振中拿出笔记本,将事先做好的PPT给他详细演示了一番,无非是起因、计划、进度、投资和预期盈利,对方慢条斯理地喝下一杯铁观音,双手一摊,鲍兄,你的想法是不错,可这价值五十万的邮票运到贵处,存放在仓库里,如何让我们放心,又如何让我们赚到钱,这都是一个未知数啊!鲍振中赶紧解释道,我们的仓储设备如何先进,安保措施如何到位,地方政府如何给力,未来盈利如何不可限量,如此等等。鲍振中说得口干舌燥,嗓子冒烟,可对方永远都是在摇头,最后,对方实在想脱身,就甩下一句话,鲍兄,我一会儿还要接孩子放学,这事容我再想想!鲍振中明白,在成年人的词典里,再想想,其实就是想都别想的意思。这位仁兄飞奔下楼,连单都忘了买。
次日中午,鲍振中垂头丧气地敲开钱炳坤家的大门,开门的却是一位女士。
“小鲍,进来坐吧!老钱出差,你们没通个电话么?阴差阳错,他前脚刚走,你后脚就来了!真是不巧!”钱夫人熟练地烧水沏茶,从茶几上的茶具数量看,这里经常要招待客人。
“嫂夫人,这事全赖我,前几天忙昏了头,记得是他今晚才出门的。”鲍振中一屁股坐下来,顿觉满身疲惫,待一杯热茶入胃,才恢复些精神。
“他最近也是魔障了,整天在研究什么电子盘,跟那边的市领导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,聊得是没完没了。”钱夫人给鲍振中续杯,并端上一些茶点。鲍振中环视一圈,这间客厅很小,显然是京城三环内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居室结构,从客厅四周的房门看,至少算四居,每一个紧闭的门背后,或许是钱炳坤的藏宝窟。从沙发的形制和壁柜未掩实的门缝里漏出来的被单一角判断,他们两口子平时就睡在客厅。洗手间的陈年污垢任你再怎么勤劳,洗涤剂的威力再怎么强,也无法拭去。镜子碎了一角,水汽从四周侵蚀,锈迹和霉斑使它看上去小了一圈。漱口杯、牙刷和牙膏凌乱地躺在破旧的台面上,从毛巾的成色看,该有五六月未更换了,洗发水是蜂花的,鲍振中从未听说过这个牌子。
“我们家现在是家徒四壁,破烂不堪,让您见笑了!老钱对这些物质的东西,从不在意,他的眼里只有邮票,看不到其他的。”钱夫人大概注意到了鲍振中从洗手间出来时的表情,微笑着解释,语气里难掩一丝落寞。
“最近一切进展顺利,我们仓库第一期工程快要完工了,钱兄此时去一定是为了工程的收尾工作。我们有分工,我负责招商。我发现这个世界,最难的就是将别人口袋里的钱放进自己的口袋里。”
“那是自然的事情啊!人在世间行走,钱就是他的铠甲,剥了他的,穿在你身上,这对于他来说,是等于要他的命。除非你告诉他,脱了这层铠甲,他会换上更厚的。”
“您是想说,晓之以情,不如动之以利?”
“老钱在这间客厅招待过很多客人,有人来卖货,人家出价一万,他非给人家一万一,临走时还硬塞给他一筒茶叶。这人以后就像被这里拴住似的,隔三差五就往回跑。他带来的情报信息,或者再次卖货的利润,已经远远不止一千的差价了。”钱夫人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,而是继续给他讲了一个小故事。
“有一次,家里来了老先生卖邮票,一大本邮册谈好了是五万块,等走了以后,老钱发现最后一页还夹着六七枚‘奔马’小型张,老钱当时没发现,老先生也没有看到。老钱立马给对方打电话说明情况,并给他汇去了一万多。过了一些日子,那个老头再次登门,居然带来了一枚‘全国山河一片红’邮票。”
“做生意,急不得,慢慢来,机会说不定就在你绝望的时候突然出现。我知道你们现在不容易,有很多磕磕绊绊,对于老钱来说,这都不算什么。他最难的时候,口袋里没有半分钱,家里只剩下一箱方便面,就着咸菜,我俩熬过了一周。”
“现在的日子好多了,不愁吃穿,就是吃得差点,穿得孬点,我都一把年纪了,不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。这回招商,北京不行,就去上海,上海不行,再去广州,多转几个地方,或许就能碰到转机呢。”钱夫人给他续上茶,午后的阳光洒进来,屋子里顿时觉得暖和极了。
“知道吗?小鲍,只有让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有利可图,才能吸引更多的人来吃螃蟹。”钱夫人将公文包递给鲍振中,微笑着向他告别。